清初文学怪杰——汪价

友文

汪价(1611—约1684年后)，字介人，号三侬赘人、驷溪云间子等，诸生，直隶太仓州嘉定县城西人，清初文学家。幼慧敏，一生嗜学博古，著述甚丰，有诗、词、文、赋、杂记等二十多种，有较高的文学成就。有《三侬赘人集》《中州杂俎》《半舫词》等传世，参与编纂《河南通志》《嘉定县志》。晚年，为民请求免除水道运粮中的传统陋规，被人陷害死于狱中。

家世

《百家姓故事》《中国古代不信鬼神的故事》《名人智慧文库》等一些新近出版的低幼图画书、故事书，不少收录有“汪价探鬼”或“竹林闹鬼”、“竹林察鬼”、“汪价爱书如命”等故事，故事的主人公汪价，就是清初嘉定人。

汪价的祖父叫汪应期，父亲是明末曾任远安知县的汪允贞。康熙《嘉定县志》载：“汪允贞，字居吉，经师老德，为文奇娇，试辄冠军。”但是，“凡应京兆试十五科，不第。”后以明经（明经科），授湖广远安（今宜昌远安县）令。远安有洋坪镇，当地人恃险远不惧法，豪绅幕后撑腰，暗中支持，汪允贞初到，查得实情，以计谋擒获并处死其首领。然后报告上级，上级府员受贿，反诬允贞性急生事，先斩后奏，不到三个月即被罢劾。但很快，张献忠所部农民军攻入远安县，“焚戮居人殆尽”，允贞以先事去，因祸得福，幸免于难。汪允贞有著作《弋古随笔》《遗厚堂稿》。

嘉庆《嘉定县志》载：“汪价，字介人，号三侬，又号笑愚。崇祯间庠生。幼慧，九岁学歌诗，十一岁为古文词，长益博洽，游幕半天下。河南巡抚贾公汉复修通志，聘为总裁，又与修邑乘者再。至如修李献吉之墓，抒彭燕之难，今人中不多得也。”

根据汪价《三侬啸旨》“七十狂谈”自注：“己未六十九戏作”推断，己未年即康熙十八年（1679），那么，汪价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（1611）。其另一首《庚子年五十自寿诗》序曰：“每岁作生日诗，必切年月方佳，贱降三月初六。”庚子年为清顺治十七年(1660)，由是也可推知汪价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(1611)三月初六日。

汪价卒年不详，康熙二十三年(1684)尚在世。因为汪价晚年曾参与康熙《嘉定县志》及《嘉定县续志》的修纂，而《嘉定县续志》即纂于是年。

汪价功名蹭蹬，终其一生，也仅仅是一名生员。

交游

根据汪价的自序，我们可以拼凑出汪价一生的大致活动：

1615年，五岁，“私闯酒室，垂首盎面，吸取浮醴，遂至沉顿。家人遍索，乃酣卧于瓶罍之侧。”小汪价是个顽皮的熊孩子。稍长，“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。”同期，爱赌博（牧猪奴戏），胆大不怕鬼。

1632年，二十二岁，“随先君官楚”，“至荆州谒贺惠藩”。即随其父汪允贞上任湖广远安县。惠藩，指的是明神宗的儿子，惠王朱常润，封地在荆州府，在明末农民起义的交战中，朱常润下落不明。同年，汪价家中失火，数万卷藏书悉成灰烬。

1635年，二十五岁，入泮。

1639年，二十九岁，应试失利。在家里“舞仙童以释闷，令其搬演杂剧，穷姿尽态。”一时传播，引来“男妇聚观，拥塞堂庑，终日哄笑，匝月不散。”舞仙童也叫斗阴拳、阴操，是降神附体跳神风俗的变异，成书于康熙年间的《坚瓠集》记载：“……招鬼演戏，以数岁小儿为之，啼笑悲欢，手舞足蹈。一童子自称西楚霸王，持巨木而舞，不知其重。”“招鬼演戏”即舞仙童。

1644年，三十四岁，明亡，顺治在北京改元。遭遇甲申国变。

1645年，三十五岁，城陷，亲历“嘉定三屠”。“兵劫民舍”，汪价家被乱兵剿掠，汪价差点被抓砍头，“越墙而仅免”。但家里的数千卷藏书为乱兵所掠。

1651年，汪价家里的书被一穷亲戚“胠窃殆尽”。同年，科考再次失利。

1654年，四十四岁，科考前，有同考官某，欲与汪价“授以关节，收之夹袋”，交易考试舞弊事，被拒。

1657年，四十七岁，“皂隶（官府差役）入室，见几上书，捆之以去。”

1660年，五十岁，始参与修纂《河南通志》。“余行李半天下，所至以客为家。客两河者，前后十数年，始于察荒李御史幕，怀孟薛宗伯知之，呼至其家，与仲茜二兄读书翕园。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，别去。”贾大中丞就是河南巡抚贾汉复；察荒李御史，指的是河南察荒监察御史李森先（字琳枝）。科举考试惨惨戚戚的汪价，只好做高官的幕僚，虽然不是入仕的捷径，但能接近权力。汪价入李琳枝幕的过程颇具传奇。汪价入府拜谒，李琳枝赠之以新作《丙申诗刻》一册，汪价连夜拜读，依韵和之，一夜而得百首，天亮即送入李府。李琳枝称奇：“君以一夕敌我一年”，遂留幕内。怀孟薛宗伯，就是河南孟县薛所蕴，清初中州三大家之一，著名诗人，字子展，号行屋，有人考证他就是《金瓶梅》的作者。崇祯元年（1628）进士，曾任国子监司业。入清后，任礼部左侍郎，1657年归里，于翕园携诸弟子唱和，薛家为孟县望族，翕园别墅，中州闻名。

1661年，五十一岁，客宋荦家，与周亮工晤。宋荦，字牧仲，康熙时官累擢至江苏巡抚。此时的宋荦还未发达，只是个通判。明清之变，周亮工以御史职为清军招抚两淮，后改任两淮盐运使，福建左布政史，顺治十二年（1655），被人上章弹劾“滥杀无辜”，贪污银两。顺治十七年（1660）被定罪，原定“立斩籍没”，后减等改徙宁古塔，未行，又遇赦获释，所以此时可以悠闲自在，与人谈论诗文、金石、书画。

1662年壬寅，“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”。龚伯通，名士稹，为合肥龚芝麓的长子，与李渔交好。入清后，龚芝麓曾任刑部、兵部、礼部尚书。同年，汪价旅至邺（南京），两次醉酒。

1663年，五十三岁，在崥山草堂与黄门卫公商榷今古。黄门卫公即薛所蕴的长子薛奋生，字大武，号卫公，乙未（1655）进士，选大理寺丞。此后汪价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。时华亭(今松江)人沈荃(1624—1684，号绎堂，探花)作河南大梁道副使，汪价“驱车入郡，历收河岳之英”，广交了一批文友。此间，曾记与汉阳李云田同游汴市纵论金钱之利害。李云田，喜浪迹江湖，纵游吴越。与当时著名文人曹溶、吴伟业、龚鼎孳、曹尔堪、尤侗、王夫之等交往颇深，他们对李云田评价极高。

1664年五十四岁，游富春山，登子陵钓处，再遇虎。

1675年，顾岱为《汪介人文集》作序。

1678年，六十八岁，“岁戊午，薛黄门卫公（薛奋生）谋之要津，欲以‘博学鸿词’荐”坚辞博学鸿词科试。背景是，为巩固统治，康熙下诏：“一代之兴，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，阐发经史，以备顾问。朕万几余暇，思得博通之仕，用资典学。其有学行兼优、文词卓越之士，勿论已仕未仕，中外臣工各举所知，朕将亲试焉。”各地共推荐188人，实际应试152人，录取50人，其中一等20人，二等30人，集中在江浙。

1678年后，回到家乡嘉定，在“半舫”写作养老，参与编纂嘉定县志，与知县赵昕、进士许自俊，苏渊、何平，吴县人缪彤（康熙六年(1667)状元）等名流交往密切。

康熙《嘉定县志》由时任嘉定县知县赵昕、举人苏渊纂修，许自俊、汪价参与。《嘉定县续志》是嘉定县知县闻在上、进士许自俊等纂修，修于康熙二十三年(1684)，汪价时年七十四岁。

另据汪价自序，汪价有妻妾二人，各生二男。光绪《嘉定县志》记“汪穟实，字良棅。价长子。顺治甲午副榜。”“汪岱实，字柱东，号石门。价子。负才名，不遇，以太学生终。”汪岱实还曾任正蓝旗教习。孔尚任《湖海集》收有《答汪柱东》书信一通。其文曰：“萧寺雪夜共话究愁，才几日耳。不意又至残腊，萧寺之雪如故，仆之穷愁如故。忽接新函，顿感旧事，不禁唏嘘。”由此可知，汪价的儿子汪岱实与《桃花扇》的作者孔尚任有交集。汪价还有一子汪文懿，有异才。

文学

“余小时读书西圃，以林鸟为里舍……”他那篇有名的《三侬赘人广自序》，如此一开篇，明显就与传统史家的传记拉开了距离。读者既可以把它看成自传，也可以看成小说。紧接着就写自己遇鬼的故事：

有一天深夜，他正在灯下写文章，忽然听到窗外响起“呦、呦”的声音，那声音一会儿凄凉悲切，一会儿又尖锐刺耳，似乎有说不完的怨气，又好像凶神恶煞的怪物在嘶叫。

那是鬼叫！汪价的头脑里立刻跳出了这个想法。他吓得汗毛直竖，手里的毛笔也跌落了下来。但继而一想：我小小年纪，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，即使有什么鬼，也绝不会加害于我，那么，我为什么要害怕鬼呢？

想到这里，汪价就大了胆子，决心探个究竟。他点燃灯笼，开门走出，四处细细观察。这时，才发觉那呦呦之声乃是从花园另一端的竹林中发出来的。于是，他又循声走向竹林，那声音一阵一阵更清晰了，他提高了手臂，让灯笼的光向前照去，终于看到在两枝竹竿中间，张着几根蛛丝，而恰巧有一片竹叶被蛛丝攀住，风从叶子缝隙中吹过，犹如哨子一般，才发出了呦呦的声响。看到这，汪价不禁笑道：刚才吓得我丢落了毛笔的鬼叫，原来就是这一片竹叶呵！

平生七大快事的铺排，与河阳妓小红儿“一诗一爵”的诗酒比赛，以佳酿配《荆轲传》治病的妙方，学得炼臂为铁异术而一无所用的自嘲，赌博必得大采，遇名姝必获资助，不避讳自己“壮时房帷之好”的隐私，以及“执两‘戈’以求‘金’，谓之‘钱’，执两‘戈’以求‘贝’，谓之‘贱’，执‘十戈’以求‘贝’，则谓之‘贼’”的文字趣解，还有“三侬汤”（酒、茶、醋）的爱好，“奉十斋”“打叶子”的游戏，汪价与晚明文人的洒脱与谐谑大有相通处。可以看出，汪价性情旷达，颇善自嘲，阅历丰富，饱经沧桑，其追忆文字，不事华藻，头绪虽多，组织严密，条理秩然，左右逢源，妥适周匝，时有出人意表的绝佳表现，让我们从文字中可以读到一个有血有肉，立体丰富，甚至可以呈现音容笑貌的汪价。难能可贵的是，他虽写个人生活琐事却也含人生感悟，间及世情时事。

李琳枝评价：“介人之文，能令人悲，亦能令人怒；能令人喜，能令人下酒，能令人已疾。”周亮工阅汪价《火山客谯》后也评价：“得此奇文，愈读愈快，正如身入龙藏，争看宝贝，唯恐其尽，谁肯撤而去之？”

近人朱剑芒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编《美化文学名著丛刊》与其他九位明清著名随笔作家张岱《陶庵梦忆》、冒襄《影梅庵忆语》、李渔《乔王二姬合传》、沈复《浮生六记》等著作一并选入丛刊，足见其文学成就。

汪价所处的时代，国事蜩螗，人命危浅，时世艰难。但他仍然关心民瘼，有正义感。魏源《皇朝经世文编》收录有汪价政论文两篇：《驿递议》和《赦罪论》。其中《驿递议》是较早记载我国古代关于邮递的文献，文中大胆揭露了官府驿递的弊端，即“三病二困一弊”论。《赦罪论》直指朝廷，认为：“若大赦，虽旷岁一举……则是朝廷徒邀市惠之虚名，而小民反受纵奸之实祸也。”二文可以考见汪价经世致用之思想。甲申国变，天地裂崩，群士大夫临于县庭，含辛以为泪，唯独他嚎啕大哭，几不欲生。他说，这是“自丧二亲以来，中心抽割，唯此一恸。”晚年的汪价，为民请求免除水道运粮中的传统陋规，被人陷害死于狱中，可能跟他的政治主张有关。

汪价喜好交友。他说，“至若朋友，吾性命也。”松江人彭宾（字燕又）入清，官汝宁府推官，因与抗清志士夏允彝、陈子龙友善，被人告发，汪价说服李琳枝御史，并从中斡旋，派人“追还原疏，更为改缮，删其重大者数条”，使燕又得从薄谴以归，这就是嘉庆《嘉定县志》所记之“抒彭燕之难”。明代中期文学家李梦阳（字献吉），葬于崆峒山，冢已崩坍，汪价建议禹州史太守，修墓“以培风雅”，太守立即派人修茸一新。

汪价热爱家乡，康熙年间，以七十多岁高龄参与《嘉定县续志》修篡，是志收录汪价为嘉定的土特产品的作赋二十多首，如黄草鞋、十月白、桂花饼等，历数嘉定物产之富饶、器物之精美、人民之勤劳。

怪杰

汪价是一位偃蹇不遇的落魄才子，他不像一个规规矩矩墨守礼法的儒者，不擅长写作那种“万喙相因”的八股文，只喜欢写恬适诙谐的散文。与以往文人的记录见闻不同，《三侬赘人广自序》为汪价自述生平之作，这篇自序，被收入清初张潮所辑小说集《虞初新志》中，也是篇幅最长的一篇。编者特地加了按语：“文近万言，读之不厌其长，唯恐其短，允称妙构。”

洋洋万言，尽是作者自己遇鬼、赌博、交友、藏书、驱虎、近视、异术、白发、骑马、醉酒、喝茶、食醋、穿衣、住房、生病、两性、行游、音律、金钱、声色、收藏、知己、快事的种种趣味记载，完全是汪价自已的生活经历与感受，他把自己感兴趣、最最生活化的琐事，一一记录，娓娓道来，让人读来饶是有趣，所以张潮称其“允称妙构”。

他喜泉声、丝竹声，以及残夜月色、晓天雪色、正午花色，那是亲近大自然、向往恬静的隐逸生活的表现。他恶驺人喝道声，是讨厌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；他恶贾客筹算声，是讨厌那些贪得无厌的奸商；他恶妇人骂声，是讨厌蛮不讲理的泼妇；他恶男子咿嗄声，是讨厌没有骨气和壮志的男人；他恶热熟媚人色，是讨厌拍马奉承的小人；他恶贵人假面乔妆色，是讨厌虚伪欺诈的权贵……

汪价心胸旷达，性格乐观。“花则手灌之，草则手薅之，鱼鸟则手饲之。或杂伍渔樵，或混同佣乞”童心未泯；他与人喝酒“终夕不言散”，时有“汪天亮”之谓；他与上洋妓王翩仙通书作诗，王翩仙接书必焚檀拜读，读已又拜，他把她引为知己；他写的顾香王小传，数百文字，描情绘意，有若写生，传神地勾勒出一个沉溺于科举功名，五十岁还未中秀才，最后一搏摔得更重，含愤而死的穷书生的形象。

总之，汪价是明清之际嘉定文坛的一位怪才。夏咸淳先生说，其怪，在于“名号怪，书名怪，文字怪，性格尤其怪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