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壑丘山指下青——万一鹏

万一鹏（1917—1994），字啸云，号铎和尚、无因老人、墨庐，书斋有“万壑草堂”、“频中圣室”、“海德楼”，旅港嘉定籍已故著名画家。

万一鹏出生在嘉定，外祖申竹香和父亲万雅堂均为竹刻名家，故幼承家学亦擅竹刻，20岁时，曾以周剑堂遗法，自刻一柄扇骨，一面是全篇滕王阁序，另一面是滕王阁图，笔画线条，纤毫不爽，为戴季陶先生收藏。其后专注于绘画，在三十岁以后，竹刻一道，便没有继续钻研下去。

万一鹏十二岁时随名师姚明辉治经史，又随童星彔习书法，不过，万氏向来都不以书家自称，因此外间流传书法作品甚少。

搜尽名山打草稿

万一鹏心力所倾注主要在绘画艺术方面。其父收藏书画碑帖极丰，万一鹏自少耳濡目染，涂抹临摹，终日不倦，十岁时已能作巨幅山水。不过真正全面而有系统的学习，应自十二岁随乡贤赵鼎奎习画始。赵鼎奎，字梦苏，工书画篆刻，亦能刻竹，山水苍雅秀润，尤擅青绿山水。据万一鹏所述学艺经历：

夫子先嘱日于碁盘石上以笔蘸水悬腕书篆籀，风雨无间……凡半年余，始讲授笔墨之技，稍有所悟，迺取出其收藏之名家真迹，日对观赏，谓之读画；然后命选所喜之画，反覆临摹，略有几分形似，再换别幅，甚至背临，如此约五载寒暑……

这五六年间是万一鹏系统学习传统并打下坚实基础的重要阶段，但正如其师所言：“读书临摹，仅打实基本功夫，如欲另创新意，必须师法造化，此后应多探索山川景物，吸收自然界之生态，运于笔底，则气韵自生……”1935年，万一鹏秉承师训，与沈逸千等同道开始游历写生，其足迹遍及大江南北，曾渡黄河，登临华岳、五台山，以至塞北地区等。

1936年，万一鹏首次在南京举办写生画展，出版《塞北写生集》。

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，万一鹏避居浙江、江西等地，乘便游览天目山、弁山和茅山等地。这数年间，万一鹏外师造化，搜尽名山打草稿，开拓胸襟，得益甚多。

南迁香港结俊彦

1949年新中国成立，万一鹏亦展开了人生的新一页。当时有不少江浙人士移居香港，万一鹏亦随纱厂东主汪松亮南迁，于其“造寸时装公司”任职总经理。那时，万一鹏居住在公司提供的位于荔枝角荔园半山的宿舍，因为生活尚算安定，加上居住地方颇大，故工余仍能继续钻研绘事。其后万一鹏离开公司，搬到尖沙咀金巴利新街2号一楼居住，并附设工场，经营毛衣钉珠绣花设计业务。毛衣和旗袍上各种花鸟和龙凤图案设计，均为万氏手笔。

南迁之后，万一鹏对于绘画从来都没有放弃，尤其专攻山水画。1958年，出版《万一鹏山水画集》，载有作品十幅，其标明临仿或拟作名家的作品，即包括有巨然（活动于960-986）、倪瓚（1301-1374）各两幅，董源（？-约962）、高克恭（1248-1310）、王翬（1362-1717）各一幅。1959年万一鹏假香港圣约翰副堂举行了首次个人作品展，受到外界称赞。

除了个人创作读书之外，万一鹏还结交了不少文艺俊彦，切磋砥励，尤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，万氏将居所的二楼和四楼也租下后，地方较宽敞，便开展了与艺友的雅集活动。这些艺友包括彭袭明、官祎、薛慧山、张碧寒、刘作筹、曾克耑、饶宗颐、萧立声、林千石等。那时每星期六或日，都有聚会；此外，每月一次或三个月两次则相约远足外游，足迹遍及新界和离岛。香港为一临海小岛，并无名山大川之胜，然而亦不乏值得勾留的幽深秀美景致。艺友中与万一鹏关系最密切的为彭袭明。彭袭明那时居于新界元朗洪水桥，为方便在市区教授学生和参与雅集，每于星期五借宿万家。万一鹏对彭袭明画艺亦十分佩服，除相互吸收钻研外，更使长子万福元和三子万福琪随其学习书画。

1971年7月，万一鹏应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钱思亮博士及省立博物馆之邀，在台北省立博物馆举行“万一鹏近作国画展览”。同年冬再应新加坡六大学术团体之邀，将作品移往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展览。这是万一鹏非常重要的展览，除了作品数量不少外，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都洋溢着其个人风格，标示了万氏绘画艺术的重要里程。如果说南来香港前，是万一鹏的学习期，五十和六十年代是兼收并蓄、深入钻研的巩固期，那么到了七十年代便是其绘画艺术的成熟期。

历代大师中，万一鹏笔墨与范宽、吴镇最相仿佛，他将范宽的险峻、吴镇的浑厚共冶一炉，化为自家笔墨，成就了鲜明的个人画风，其作品元气淋漓，气势磅礡，笔墨浑厚苍秀，赋色娴静典雅，章法布局谨严而富于变化，所作既有行家画的精能，又具备文人画的天趣，清超脱俗，自成一格。溥心畬对万一鹏有很高的评价，称其“生来豁达有大度，正与画史中流传范中立的性情相仿佛，一种至大至刚之气，而今正浩瀚地流露在他的画幅之间。相信今生今世，其人其画，单凭一个‘大’字，庶以立于不朽了”，可算是万一鹏绘画艺术的最佳注脚。

万一鹏的画作不乏感怀寄兴、忧国伤时之作。这种带有现实主义的作品，其实很早便出现，1935年在写生之旅时，关外正值日寇魔爪处处，万一鹏在激愤之余写成“横行塞北之狼群”。1971年筹备画展时，国内正值“文革”，故如“风雨同舟”、“中流砥柱”、“晚节坚贞”、“多难兴邦”均是这类“忧在社稷，寓意深远”之作。

万一鹏平素起居生活简朴，但颇嗜杯中物，酒后每喜乘兴挥毫，运笔纵肆，墨气淋漓，诚如其醉后所写《等地齐天图》，自题云：“八大无此胆，青籐无此狂，一醉挥千纸，和墨证天荒。”这类“醉墨画”，是万一鹏在已有的深厚笔墨基础上，另一更高层次的艺术表现。

1973年万一鹏受聘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讲师，教授中国山水画。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自1957年成立以来，强大的教师队伍，一直在为保存日渐式微的中国绘画传统作出很大贡献，当中不少名家均来自江南地区尤其是上海，他们包括有王季迁、张碧寒、赵鹤琴、顾青瑶、周士心、荣卓亚等。在任期间，与新亚书院素有交流的美国耶鲁大学主办了“当代名画介绍”展览，万一鹏亦有作品参展。

1976年起，自艺术系退休后的数年间，万一鹏除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进修部和家里继续教授学生外，在创作方面更是硕果累累，1982年假香港大会堂展出了这些成果。翌年万一鹏遨游美国和加拿大等地，于1984年移居加拿大的爱明顿，其后转往多伦多定居。1990年万一鹏再转往温哥华，这里最后成为他最终的栖居地。

钻研指画开心径

自移民加拿大后，万一鹏因为应酬较少，故能闭门读书写字，静修创作，加上居住环境清幽，又有一宽敞的画室，故创作的热情更为高涨，除了传统书画外，在指画方面的水平和创作数量，均得到大大的提升。万一鹏自1958年在港举行个人作品展览后，差不多每隔十年便筹办个展，向外间展示其艺术成果。1984年，虽然万一鹏已移居海外，但1990年仍回港于香港大会堂高座举办近作展览，是次展览与前几次颇为不同，展出的全为指画作品，可以说，指画创作是万一鹏晚年在绘画上另一重要成就。

指画亦名指头画、指墨，是以指掌代笔绘画的中国画。唐代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曾有张璪“或以手摸绢素”而成画的事迹，朱景玄《唐朝名画录》也有王墨作画“脚蹙手抹，或挥或扫”等记载，但因所作只是部分使用手指，故一般认为他们只可称为指画艺术的滥觞，真正全面以指代笔作画，则为康熙年间的高其佩。高氏除了有较多的指画作品传世外，其孙高秉更有《指头画说》的著述。高氏以后继之者仍代不乏人，近代擅指墨的则有钱松岩和潘天寿，后者更有《指头画谈》的著作传世。

运笔与运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，可以说运笔为常，运指为变。运指需要有娴熟的笔墨技巧，再变而为指运，这也说明了为何许多画家均是在晚年才钻研指墨艺术。运笔与运指虽然有共通之处，但笔情和指趣还是各有千秋的。运指作线比运笔更难于掌控，线条较为断断续续，忽粗忽细，下墨时于显处易涨，于虚处则易燥。虽然如此，如能控制得宜，善加运用，则指画笔墨会流露出一种生辣劲健、凝重拙涩之感，这是使用毛笔所无法达到的效果。万一鹏笔墨以温醇浑朴见胜，基本以圆厚为主调，当加入了指墨所特有的效果，作品骨气自然更形洞达，意境更为超迈。此外，万一鹏的指画较前人更胜一筹的，是题字落款，也全以指运，无须毛笔代劳。在指掌的具体运用上，其学生有颇清晰的描述：

指画正是指掌的全线出击，以母指抵无名指节，以无名指尖蘸墨写画为骨干，灵活应变，因景思技，时而数指并用，勾扬撇扫、线条疏密有致，龙走蛇游；墨晕渲染时，左手持盛满墨汁的大碟，右手迅雷击电般抓墨落纸，掌拍手印间，乍起乍落，甲肉急运，画象豁然而成。

据画友周士心称，万一鹏在“研习之余，自少即喜以指代笔”。不过开始醉心此道，深入钻研，则始于1976年，而传世指画作品较早的为1978年的“无量寿佛”。1982年的个人展览会，除传统绘画作品外，亦开始展出其指画作品，在其后的十多年间，指画的佳作更是不断涌现。万一鹏的指画题材多种多样，山水、人物、花鸟、蔬果等俱备。早期作品构图较简，尺幅亦较小，山水画外亦颇多花卉作品。指画因工具材料的特性所致，在创作上以花鸟题材较易处理，因此，历来传世指墨画作亦以花鸟画居多，而万一鹏指画则以山水为主且成就亦最高。其指墨山水到八十年代末可谓登峰造极，当然这方面最重要的作品，无疑是1989年于多伦多完成的“禹域尧天图”。指画“禹域尧天图”为六连屏巨幅指墨山水画，高126、宽384厘米，“禹域”即中国，“尧天”是理想的太平盛世之意。此画意境开阔，结构紧严，层次丰富，满纸层峦迭翠，云泉飞瀑，加上屋榭楼房，人马舟楫的穿插，展现了“可行，可望，可居，可游”的人间乐土。

著书立说扬画学

万一鹏除了在艺术创作上成就卓越外，在艺术教育上亦有建树。

除了在艺术系和中文大学校外进修部任教外，更创办万壑草堂画会，广纳学生，承传和发扬中国正统画学。万一鹏采取的是传统师徒式的教学模式，据其学生忆述学画经过，称万一鹏的教学以“亲和”见称，在教学过程中，总是正面鼓励，即先指出学生画得好的地方，加以赞赏，再把不足的地方点明并即时示范改正。在分发画稿予学生临摹方面，即使如画幅大小，都因应学生的进度，因材施教；在批改习作时，尤其尽心尽力，一丝不苟，边修改边评论，由运笔、布白，以至赋彩都解说甚详。

除了传授古人传统技法外，万一鹏还别出心裁拍摄一些风景照片，再以中国画的笔墨描写出来，以示范如何从传统技法过渡至实景写生，对学生日后创作有很大裨益。传统师徒式教学有其优点，就是师生关系较密切，据学生称，万一鹏除了传道授业外，亦涉及做人处世之道，其言行合一的教导，赢得了学生的尊敬。

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画学，固然可以广收门徒加以栽培；然而，总不及著书立说，发布更广，影响更深远。因此，万一鹏于1986年出版课徒画稿《万一鹏山水画说》一书，将其个人“六十载绘事之历程，作一归纳，发舒所学，守先待后”。课徒画稿是中国画学中一种特别的形制，画家将历代不同名家的各种画法和各种构成程式绘画出来，同时所作又结合了个人的笔墨风格，以至既是对古代名家画法的剖析模拟，但又有所不同，可以说课徒画稿是一种半创造的艺术作品。《万一鹏山水画说》一书，内容丰富全面，将各种传统山水画法和构成都包罗在内，而万一鹏对传统的理解，及其风格独特的笔墨都具体地展现在这些作品中。

万一鹏去世后，其画作和有关资料散处三地，一直未能加以集中和整理，以致后人对万一鹏认识不多。2010年由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文物馆、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、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和万壑草堂联合于文物馆举办“万一鹏艺术天地”展览会，展览期间，又举行学术座谈会，更编印精美画集两大册，上册《鹏程万里》，收书、画和合作画作品共149件；下册《天地一指》收指画及竹刻作品共92件，对万一鹏一生的艺术成就作了一次全面的回顾和肯定，让更多人能够欣赏到这位当代山水画大师的风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