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末文人的石冈园

陈文华

石冈门塘休闲公园

《山远泉清》  李流芳/绘

明季江南文人追求个性自由，寻求生活的趣味和艺术化借以放牧烦闷的心灵，私家园林营建兴盛。明代，嘉定文学艺术的创作活动活跃，以“嘉定四先生”为代表的不少嘉定文人绝意仕进，钟情于文学艺术创作，徜徉于山水园林之间。当时嘉定的文人园林如石冈园、龚氏园、檀园等，都是他们经常聚会的场所，还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。

石冈园又名石冈精舍，原为明代贡生沈绍伊辟建，后为罢官还乡的龚锡爵买下。龚锡爵是龚氏20世孙，官至广东按察使、广西布政使，为官清廉正直，政绩颇丰。退休返乡后，他购下沈绍伊的石冈园，堆土引流，栽树莳花，辟建石冈草堂、溪山堂、西爽轩、木樨坞等，使石冈园成为嘉定城南的一处胜景。

一代名流徐学谟、唐时升、娄坚、程嘉燧、李流芳等都到过石冈园，吟诗作画，畅饮啸傲。因志趣相投，有时他们会在石冈园住上好几天甚至数月，在园中饮酒、谈诗、论文、下棋、奏乐、高歌。石冈园在当时成为嘉定南郊胜地，时人记曰：“时而冠盖翕集，词客纷来，红装杂沓，弦管绕梁，仿佛金粟玉山之盛。”

嘉定四先生常流连忘返

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唐时升（1551-1636），字叔达，嘉定人。王衡的《唐叔达诗序》有其记载：嘉定唐叔达少以异才名，未三十辍去举子业，人问：“子今何好？”曰：“好读书。”“读书何事？”“无所事也。”浮沉里闬中，舌不能战，笔不能耕，惟同里二三博雅君子盛相推服，以为叔达当今无辈。

经生千秋业，赁于帝王家。对士人来讲，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读书而无所事。然唐时升并非没志向，他颇有军事才干，但时世不可为，只能归锄舍后数畦地，灌园艺蔬，与朋友们饮酒写诗作画，倒也平淡自足，萧然自得于荒江寂寞之滨。

唐时升也是石冈园的客人，为石冈园留下了笔墨，如：“闻说溪山好，南塘第五桥。夕阳明陇首，寒霭带峰腰。鹊对开尊喜，鱼惊弄桨跳。谢公邱壑意，不欲异渔樵。”这首诗里诗人描写了石冈园溪山堂小桥流水的夕照晚景：云雾绕山，鸟鹊鸣叫，鱼儿惊桨，而诗人和朋友们寄情田园，渔樵山水，如谢灵运一般悠闲自得。

与唐时升个性深处的激扬豪迈不同，娄坚则是一个古朴儒雅者。娄坚(1554-1631)，字子柔，嘉定人。《明史》本传说他“经明行修，乡里推为大师，贡于国学，不仕而归”。他工诗文，善书法，教授乡里，师友皆出归有光之门，但时运不济，五十才出贡，也是久不售者。娄坚苦守清节，甘老林下，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光都没走出嘉定，因此他也是石冈园的常客且留下了不少文字，使后人得以窥见嘉定四先生及其友人在石冈园甘于淡泊、聚会畅聊的赏心乐事。

娄坚在《溪山堂寿诗》序中写道：“士大夫闲居无营，每思自放于登临以为乐，顾邑四境，无湖山之观。”放弃科举的文人们喜欢登山临水，但嘉定县内没有可观的湖光山水，好在有石冈园尚可一游。文中又提到“公每与客围棋饮酒于堂中，见夕阳在岭，必登眺舒啸焉，而月白即浮舟于是焉。向之不可得者，一旦凭几席而接之矣。”主雅客来勤。友人来访，主人龚锡爵都殷勤招待，在堂中下棋饮酒，远眺舒啸，不用走出嘉定就能极视听之娱，享受远离俗世的桃源之乐。

娄坚还在文中详细写了溪山堂一年四季的景色：“东偏为宅一区，入门，水东西流，绕出舍后。春时繁桃夹岸，漾为锦漪，公诸子读书其中焉。而兹堂别峙水西，豁达夏凉，公始伐竹穿径以为山，凿南之池，加广且深，复引而右，北合于左流，以益山之高。东山曲折，如列屏障，而西南之山，澹澹若晴云浮空，趾入丛篁，深不可极。堂临渺弥，梅林拱之，得月而幽，得雪而奇。距堂之北数十步，渚莲堤柳，濯濯焉，冉冉焉，相映发以增其胜。”

春有桃花夹岸，书声朗朗；夏有竹林穿径，山水相依；秋有凉月冬有雪，还有梅林莲花垂柳互相映发……在娄坚的笔下，石冈园凿山叠池，颇具匠心，各种山水建筑幽深奇异，草木相映成趣，实在是一方胜境。他非常喜欢这个园子，还留下一首《龚方伯石冈别业》：“每到山逾好，今来夏亦凉。虚堂穿径豁，曲水入门长。竹外斜阳薄，荷边晚吹香。知公爱闲适，兼不厌清狂。”

嘉定四先生中才气最高，最为活脱潇洒者为程嘉燧。程嘉燧(1565-1643)，字孟阳，休宁人，一生侨居嘉定五十余年。程嘉燧精音律，工画，善画山水。酒阑歌罢，兴酣落笔，尺幅便面，笔墨飞动，然而很自重，不随便作画，又嗜好古书画器物，凡喜欢的就解衣倾橐，甚至买到赝品亦不顾。程嘉燧算是真正抛弃了物累，可以四海为家之人。在笔者目前所查到的资料中，程嘉燧写石冈园的诗最多，其中就有《石冈园五首》：

际海平芜裹，名园涌众山。何来丘壑美，都集户庭间。渔路逢花入，樵风引月还。谢公多逸兴，携客日跻攀。

出郭不知远，沿林新笋成。柳桥尘乍染，枳径雪初明。客到山云起，鱼跳春水生。岩扉对轩敞，遥识读书声。

雨余来谷口，春草被山长。不识涧花落，惟闻潭水香。听莺迁密树，憎鹊踏新篁。欲就溪山阁，明灯扫一床。

散发乘山月，明星集夜潭。竹风荷涧北，雨气石冈南。泉酒带冰绿，园瓜出井甘。近来疏野性，禽鸟渐相谙。

共上浮槎去，真成不系船。搔头流白月，垂手荡青天。潭底见归鸟，露中嘶暗蝉。沿回傍山影，凉意自苍然。

这些诗写尽了石冈园的一年四季的风花雪月，主人与游人的渔樵耕读。不论白天还是黑夜，晴日还是风雨，作者在此地流连忘返，饮着冰绿的泉水，尝着新摘的瓜果，耳边有野花落下的声音，眼底是小桥垂柳深潭，逗留时间长了，甚至园里的禽鸟也与他相识了，“欲就溪山阁，明灯扫一床”，这样怡人的所在，作者甚至想青灯黄卷长居于此了。

嘉定四先生之一的李流芳（1575-1629），明末著名文学家、书画家与篆刻家。明万历三十四年（1606）考中举人后，两次北上参加会试，或落第，或弃考，最终放弃举业，在南翔构建檀园，读书养母，过着远离名利场的恬淡生活。李流芳书学苏轼，画学元人，画名盖过文名，当时的嘉定知县谢三宾对李流芳评价颇高：“长蘅累世馨缨，科名廿载，文章书画绚烂海内，其徒盗窃名姓及摸勒街售者，犹足以奉父母、活妻子，而长蘅身没之日，园亭、水石、图书、彝鼎之外，羸无一金，廪无釜粟，高贤静士之风流，其大略亦可睹已。”

李流芳有一首《石冈园池同仲和泛舟作》：“共道春园好，偏宜泛一樽。轻阴低竹坞，落日驻花源。水动鱼迎棹，人归鹤候门。相看无限意，愁杀近黄昏。”仲和，即龚方中，龚锡爵次子。这首诗记录了李流芳与龚方中（仲和）在石冈园池泛舟游园的所见所思：春日的夕阳下，晚霞满天，翠竹婆娑，落日挂在花丛中，小鱼迎船而游，不惧游人，仙鹤也通人性，倚门而待。高朋，美酒，胜景，多么美好闲适的乡居生活，只是多情的诗人不知何事烦心不已，难免对景生情，在黄昏将临时无端生出诸多惆怅。

李流芳的《题溪山堂》则非常明白地抒发了文人雅士借游园吟诗赋词，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的实质：“雨晴春又尽，忽忽信舟轻。松岭云不定，柳塘风易生。岀波双浴鹤，隔竹一啼莺。何意林芳歇，幽怀得共倾。”

文人墨客以诗词颂之

除著名的嘉定四先生外，来石冈园的文人墨客还有不少，其中不少在此留下了印痕。

徐学谟，明嘉靖二十九年（1550）进士，授兵部主事，历荆州知府，累迁右副都御史，官至礼部尚书。他留有《访沈伯咸石冈精舍》：“咫尺城南路，移舟问索居；琴书延入户，鸡黍趣行厨。雨后粉榆净，风前絺绤疏；竹深相送处，落日暮江虚。”

沈伯咸就是沈绍伊，徐学谟去拜访时，石冈园尚在沈绍伊手中，那时已是一个藏有琴棋书画的雅舍了。后沈氏因事入狱，将园子卖给了龚锡爵，想来沈绍伊也是心痛，于是还有了沈绍伊的这首《感园归龚方伯》：“十载劳心筑攘滨，一朝事失即沉沦；只愁松菊荒幽径，不谓园林换主人。我构我堂方是子，人弓人得总非秦；烦君整得从游处，分野桥边共问津。”

诗人花十年时间精心修建了石冈园，不想一朝入狱，物是人非，园子尚未完全成形就换了主人。好在诗人豁达，不强求“我构我堂”，亦主张“人弓人得”，龚氏得了园子重新打理，一样可以供人游园，又何必耿耿于心呢？人总要向前看，透过字里行间，表达的是诗人通达乐观的处世哲学。

汪允贞，明万历戊午（1618）岁贡，任远安县知县。曾杖杀豪绅，后因事被劾罢官。他写有一首《石冈草堂》：“春林春水共清苍，策杖南郊到草堂。自在鸟声来曲坞，无聊鱼影岀横塘。松筠蔼蔼千年翠，竹浪飕飕十里香。三隐风流犹未没，拟从旧里探诗囊。”这首诗写得轻松幽默，令人忍俊不禁。面对南郊石冈园的美景，三番五次努力隐姓埋名收敛性情的诗人忍不住心潮澎湃，才情大发而提笔赋诗。

体现士人气节的英雄园

石冈园也是一座体现士人气节的英雄园。东林党案刚起时，苏州忠节之士周顺昌遭到阉党魏忠贤迫害，别人不敢出头，龚锡爵的儿子龚方中却不畏权贵，积极出资营救。

清顺治二年(1645)，清军已攻破南京，形势危急，六月十六日，黄淳耀写信给龚氏后裔龚用圆说：“读孔孟书，成仁取义”，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。龚用圆辞官回乡参加抗清斗争，与兄龚用广一起协助举人张锡眉守南门。南门被清军攻破后，龚用广与龚用圆一起投水自尽。龚用广的幼子龚元韶才10岁，也与父亲一起投水自尽。事后，他们的三弟龚用厚将两位兄长安葬于安亭杨吕泾，被乡人称为“两忠坟”。不久，清军到石冈逮捕龚用厚，并将其押送到主帅处，威胁利诱，要龚用厚臣服清政府，遭其严辞拒绝，最后龚用厚也被杀。龚用厚的妻子沈氏，儿子龚元明、龚元桂，以及龚用圆的儿子龚元彬，龚用广的妻子娄氏（娄坚女）、子元昉都自沉于石冈园的池水中。

龚氏一门忠烈，在嘉定抗清斗争中先后有12人殉节，遭遇灭门之祸，真是惊天地，泣鬼神。

殉难前，龚元昉留下一首《石冈别》，堪称字字血，声声泪：“石冈别，石冈别，馀生骨肉泣方啜。廿日惊魂怆犹活，忽焉冲突飞骑猝，畏辱争死须臾绝。母节复饴江水波，魂招弟妹伤如何，呜呼一别再别别难说。天乎何事独留吾，双眼泪尽继以血，垂向江边哭父烈。下自注：母与弟妹避地石冈，七月二十七日兵猝至，同殉于此。”

入清后，龚氏子孙立誓不做官，表达了龚氏家族对民族的热爱与忠诚。此后，石冈园也渐颓，后为苏楷购得，改称“苏氏园”。

清康熙二十七年(1688)进士赵俞，也在此留下了一首《苏园看荷》：“墅看野树合，舟入水天空。花欲凭轩上，人如落镜中。沧浪怀旧友，彭泽已衰翁。肠断秋风里，明霞散绮红。”赵俞与孙志弥等合称“疁城四子”。清康熙三十七年(1698)纳赀得选定陶知县。五年后，以老申请退休，不许，最后以病告归。他在家也建了一个著名的园林叫绀寒湄亭(今马陆彭赵村雷墩浜附近)，读书于其中，还留下了《绀寒亭诗集》十卷。

岁月荏苒，石冈园和明末文人们曾经的超然物外和惊心动魄，已逐渐为人们遗忘。如今的石冈公园，已成为嘉定新城的自然湿地公园，园中尚留有一些生态景观，可以通过观望田野池塘，抚今追昔、遥忆先贤，抑或这正是设计者当初的别具匠心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