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庄和《吴鳏放言》

黄友斌

黄姑塘北面的“华亭人家”，过去曾是吴家行

吴庄的《吴鳏放言》

岁寒三友图

研究中国古代寓言小品的专家认为，清代早期有一部颇具趣味的寓言小品，比喻贴切，蕴含深刻，发人深省，为古代寓言小说之罕见。其中，许多人生感悟、社会现象，以寓言故事体写出，如记猛虎当道，百兽不敢近，有狐恃媚趋迎，被虎所食，以鞭笞谄媚之徒；又借紫燕与黄鹂的对话，表达对社会现状的厌恶和对自由的向往等。这部针砭时弊、褒贬世态的寓言小品，就是清初嘉定人吴庄的《吴鳏放言》。

吴庄(1624―1687年后)，字茂含，号“四一老人”，嘉定吴家行（今嘉定区华亭镇）人，晚年居罗店（今宝山区罗店镇）。清初寓言小品文作者，有《无罪草》《非庵杂著》《吴鳏放言》等著作。

居于昔日吴家行

历代《嘉定县志》均无吴庄的小传，《乾隆嘉定县志》卷十“人物志”中“吴屯侯”条下有十六个字：“从弟诸生庄，字茂含，能为古文词，隐于医。”从寥寥数语可以推断，吴庄为吴屯侯同祖父的从弟；由于吴庄只是诸生，未考取功名，所以地方志书也就没有为其立小传；同时，他业医，也能文，隐居于乡间。那么，他所居的乡间在哪里呢？

《乾隆嘉定县志》卷十“人物志”载：“吴屯侯，字符奇，居吴家行。”对于吴屯侯的记载，《康熙嘉定县续志》更为详细，称其“为人有才智，以管葛自期，少习韬钤，曾入武闱获隽，弃去，为诸生，食饩于庠，以捕案罣误，又弃去。”大意是吴屯侯少时学习兵法，曾中过武举，因种种原因离开后又补录为诸生，作为廪生享受廪膳补贴，后因捕案贻误，又离开回乡。之后，“日从事于诗古文，辞英新隽美，掉鞅古人。”其诗歌博雅，《光绪嘉定县志》卷十九“人物志”又说他“少工诗，程嘉燧奇赏之”。可惜吴屯侯生不逢时，屡困场屋，年七十卒。《晚晴簃诗汇》评其诗曰：“乐府得古意，近体有中晚风格。”有《延陵合璧》《西亭诗》存世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《延陵合璧》是在吴屯侯死后，吴庄把自己的著作和吴屯侯的集合在一起刊刻而成的，由江西吉水人、清康熙年间曾做过户部尚书的李振裕作序。根据吴庄自跋“丁卯仲夏受业弟庄敬识”记载，《延陵合璧》刊刻时间为康熙二十六年（1687）。

由此可见，吴庄应与吴屯侯都居住在吴家行，即今华亭镇大部分地区。元至正年间，吴姓人士为避兵祸，迁居于黄姑塘北岸并设立花行，后来其他商肆纷至沓来，相聚成市，遂成吴家行。吴家行西南到县城二十四里、北到浏河六里，因街市沿黄姑塘北岸排列如巷，不足半里，又俗称为吴巷镇。民国时期，吴巷镇有杂货、酒店、肉铺、茶馆、中药等肄业，抗战期间日寇进行粮食封锁，一时米商麇集于此，米行应运而生，吴巷镇也成为嘉定东北境最繁茂的集市。1956年，华亭乡政府建成后，行政经济中心移至袁家桥，吴家行成为联五村西南部，仅有21户的吴家巷聚落。如今，在黄姑塘的北面已建成了“华亭人家”，过去繁华的吴家行如今已难觅踪影。

一生坎坷志不遂

清康熙二十二年（1683），花甲之年的吴庄自撰《花甲自谱》，他在序中说：“穷愁困厄，不克自遂其所为，而又不忍自没其所欲为。则凡遭逢之坎坷，情志之怫逆，皆可告诸天下后世，以祈共谅其生平。”《花甲自谱》是遭遇坎坷、所志不遂的吴庄，想把自己遭遇和情绪寄托于笔墨以宣告天下后世，祈求人们对其同情和谅解之作，记录了他六十年的真实经历，词语间愤愤于一生的未能发迹。

《花甲自谱》载：“余生于甲子，今年癸亥，花甲过矣。”吴庄生于明天启四年（1624），然而出生后的日子并不好过。其外祖母沈孺人在《康熙嘉定县续志》有相关记载，为“苏登明妻沈氏，年二十一而寡，族人逼之嫁，以家赀尽散与之，独携女归母家。女长适吴，又早殁，遗甥吴庄，食饩于庠，氏得以生养死葬，寿八十五而终。”讲述了外祖母沈氏守因寡后不愿改嫁，尽散家财后带着女儿回到母家独自生活。这个女儿便是吴庄之母，然而生下吴庄后却早早离世。尽管生活艰难，但幸好吴庄争气，一心求学，取得了廪生资格可享受廪膳补贴，担负起了外祖母的生养死葬，外祖母活到八十五高寿。

吴庄母亲虽早殁，但她的教育对吴庄影响至深。有一次，吴庄在路上偶然遇见了县令，县令的威仪风度让吴庄心生羡慕，便问母亲：“为何人能如此之威风？”母亲告诉他：“读书。”少时的吴庄虽身体孱弱多病，但性格沉静，立下平生之志——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，一心求读圣贤书。

吴庄高祖的姑父、明内阁首辅太仓人王锡爵，以及从兄吴屯侯，都对吴庄影响深远。明崇祯十五年（1642）开始，吴庄又有幸问业于归有光，其文还受到黄淳耀夸奖。“嘉定三屠”时，吴庄躲到太仓外祖母处避难，清顺治九年（1652）迁居罗溪，即罗店。在罗店，吴庄与文学诸君子，如黄天士、奚研修、唐方平、赵昭令、殷云卜、李心一等声气相通，结为文社。顺治十四年（1657），吴庄第一次参加科举，落榜后本想再考，但因“奏销案”，“部议通庠黜革”，吴庄的科举之梦破灭。其后，几经周折，吴庄向玉峰付氏学岐黄术。学成之后，他返回家乡，行医至老。

蕴意深刻言心声

《吴鳏放言》是吴庄在丧偶后的一年多时间内完成的。《吴鳏放言》记载：“丙寅(1686)九月余丧偶”，“风雨孤灯，形影相吊”，“每日独饮，设笔墨，一有所得，即时书之”聊以自遣。一年多时间，他竟得三万多言，之后精心挑选了其中的一半，合为《吴鳏放言》。刊刻时，他将同邑另一位文人汪价对此书的点评一并收入。清代，徽州人张潮将其汇集在《昭代丛书》丁集，留存于世。

《吴鳏放言》为吴庄鳏居期间的随笔，多为感慨和牢骚，作品篇幅短小，寄托了作者坎坷不遇、不愿趋炎附势的情志，写法上多虚拟对话，自问自答，颇具新意，给人启示良多。

为何叫“放言”？他在书中作了解答：“夫鳏，天下之茕民也，茕则困，困则无言，虽然天能鳏我，身不能鳏我，心言者，心声也，酒阑梦觉之余，心不灭则言亦不灭，故余不能无言。”他又说，“凡言之道，曰规矩，曰忌讳。规矩者，行文之谓也，忌讳者，趋时之谓也。余非行文、非趋时，游思缥缈，忽焉成词，寻之无端，汗漫难稽，故曰放也。”此外，对于吴庄的号书中也有解释，惟愿在“一瓢一笠一部愣严一声我佛”中度过余生，故自号“四一老人”。

《吴鳏放言》虽说是吴庄“一有所得，即时书之”的随意之作，但通读全书，不难看出该书其实是作者长期的生活积累、学习思考、社会观察的结果。书中的这些故事，借草木、动物、虚拟人物，设计自问自答的对话，形象鲜明，语言锐利，充满哲理，发人深思，犹如醒世恒言警世通言。

如借“盈”与“虚”的对话，探讨骄盈与谦虚的人生态度，倡导“惟道集虚受人斯为君子”的儒家传统道德品德。还有故事“鳝鱼和龙”，讲述了一条鳝鱼觉得自己是龙王爷的曾孙，去找龙攀亲戚，不料龙不仅不承认有鳝鱼这样的曾孙，还命令鱼虾将其吃掉，讥讽了不图安份、攀附权贵的行为。

还有一则流传较广的寓言：“松、竹、梅向称‘三友’。或谮竹于松、梅曰：‘此中空空，安能与君友？’松、梅怒曰：‘惟空空，故能为我友，所谓此中空洞常无物，何止容卿数百人也。’”这篇寓言，在耐寒坚贞之外，又赋予了“岁寒三友”新的品性，即不惧流言，坚守友谊，君子交友要像松树、梅树一样不信谗言，小人也就无法进谗言了。

另一篇寓言“紫燕与黄鹂”，讲述了紫燕寓于堂，虽生活舒适安稳，但受到种种束缚，不敢鸣噪；黄鹂居于柳，虽动荡漂泊，但飞翔自如，鸣吾天籁，可以永恒。两者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追求，隐喻贪图安乐之人，既无法享受自由飞翔的乐趣，又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牵连，表达了作者对尘世的厌恶和对自由境界的向往。

“辽东鹤与扬州鹤”则通过传说中的“北鹤”与“南鹤”的对话，阐述了富贵荣华只不过过眼烟云的态度。在吴庄看来，向别人矜夸富贵，就像那种借着给有地位的人办事就引以为荣的人一样肤浅庸俗。

《吴鳏放言》中，也有不少观察现实，充满机辩、哲理、禅味的短文。如：“天地者，怨府也。夫人贫穷则呼天，其呼之者之有心耶？无心耶？吾不得而知之也。其无心耶？呼之何为？其有心耶？吾不知呼之者之如何祈之，而欲天之如何应之也。雨金耶？天无金。雨粟耶？天无粟。而呼天者转而怨天，故曰天地者怨府也。”这则短文告诫人们，人不要怨天，天是无意志的，天不会下金雨、掉馅饼。

另有一则短文，讲述了猛虎当道，百兽不敢接近，但有狐恃媚趋迎，最终被虎所食的故事，鞭笞谄媚之徒；还有南城周翁为美色所悦，三年金尽，行乞饿死，以戒好色者等。

获同邑文人赞赏

《吴鳏放言》受到了同邑、同时代、同落魄、同喜欢写寓言小品讥讽社会的文人汪价的高度评价。汪价有《天外天寓言》，“文多假借，语杂诙谐，恠恠奇奇。”比如，他戏拟秦皇赢政封五棵松树为五大夫，戏拟蝴蝶弹劾螳螂的奇文，戏拟一篇唐明皇对杨贵妃的祭文，还有“蚊蝇判”“南北果争美说”“豺不才狼不良说”等文，甚至还为笼子里争斗的常胜将军黑将军蟋蟀写过一篇墓志铭。这也就不奇怪，吴庄的同类型的文章会赢得汪价的青眼有加。汪价评其：“龙门自叙，騕褭绝空，疑天下第二笔，读我茂舍作，始叹其妙于用曲，武夷山曲，黄河水曲，一笔崩崖，一笔訇浪，即班范出奇，有不能到者，想腐史氏于九京听然曰，千年荒阔，何意有人闯我室，掉弄我兰台家数，句句活也，咄咄茂舍，于是乎传矣。”

吴庄在“中州君”一文中，虚拟了一位本来素无嗜欲、淡泊宁静的中州某国君，自从东方贡材木、西方贡金之后，慢慢变得贪婪奢侈。有人说，南国有佳人、北溟有佳泉，中州国君听说后，欲望被完全点燃，越发贪得无厌、追求纷华靡丽，最终成为了一个失去一切的亡国之君。吴庄借此文警示后人，看似纷华靡丽之物，其实是鸩毒之害。汪价评：“清和圆转，神似庐陵，前二篇如虎啸山谷震惊，忽变作黄鸟睍睆……不知一人手中何以有此许多笔墨也。绝是异样笔墨也。文之抑扬尽致，缠绵动人。刺纨绔之意，在若隐若现间，此文家伸缩藏露之法也。”

吴庄的“口惠子与实君”一文，启发人们在人事交往中，要采取正确的方式，为人要讲诚信、讲好话、做好事，则会得到人们的信任，只讲好话不做好事的人，必然会受到指责。同时，也提醒世人，要识清那些骗子之术，例如惯于空口许愿而不兑现，甚至是好话说尽而坏事做绝的。汪价评：“信手写来却是一篇大苏文字，其参透人情处涉世者当人书一通，作箴铭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