肫肫笃厚长者之风——汤珍

□陈文华

汤珍所题《惠山茶会图》诗

正德十三年(1518)清明时节，文徵明邀汤珍等好友前往无锡惠山游览。兴致所至，文徵明作《惠山茶会图》，记录了他们在惠山山麓的“竹炉山房”聚会畅叙友情的情景。

汤珍像

明朝中后期，吴中地区涌现了大批才学之士，他们或以科名、仕宦显耀一时，或以文学创作流芳百世，或以空前绝后的艺术天分受到后人的追随仰慕，他们如群星闪烁照亮了吴中的历史天空，造就了这里有史以来声势最大的一场文化盛事，他们又如流星一闪而过，仅留下那些传奇的碎片在史册中兀自熠熠发光。这其中，就有嘉定人汤珍。

汤珍（1481一1546），字子重、仁卿，明代嘉定高桥（今上海浦东）人，后迁居长洲（今苏州）碧凤坊西，明朝的著名诗人、文学家，与明中期最著名的画家、大才子文徵明等人结成“东庄十友”，饮茶赋诗，唱酬互答，被誉为“归隐虎阜，文同山峙”。

经历：十试不利，晚就一官

汤珍博览群书，青年时代曾与后来的明朝书法家王守、王宠兄弟隐居石湖苦读十五年，最初是吴郡的诸生，嘉靖十年（1531），应试岁贡选拔到太学，卒业谒选时，有人劝他按潜规则办事，找人疏通关系，汤珍谢而不往，结果仅官拜崇德县丞，所以史籍说他“十试不利，晚就一官”。县丞职位虽然不高，但汤珍觉得只要能泽及于民，去又何妨。他在任时，一切以平易便民为主，有几次知县不在由他代摄县政，他对官差人犯一概不加笞责，和颜悦色而事情却照样办得井井有条，因此声誉雀起，深得民众爱戴，当地百姓称他为“佛子”。但汤珍简政安民的作风竟惹恼了上级，有官员批评他办事迟钝、不灵敏。

史籍上已很难找出汤珍被罢官的缘由，只记载了汤珍由此回到苏州旧居碧凤坊，还在虎丘畔新建了几间别墅，与文徵明等朋友过起了“燕游多引召，文字互评论”的逍遥生活。

性情：肫肫笃厚，不沾尘俗

汤珍学养深厚，雅自标位，颇受时人尊敬，他的文章典雅华丽，尤其擅长作诗，虽然住在城中，但丝毫不沾尘俗之气，文徵明说他“门前尘土三千丈，不到熏炉茗碗旁”。明朝著名文人、太仓人王世贞在《汤迪功诗草序》中说“汤迪功者，吾吴前辈汤珍子重先生也。先生小于文待诏徵仲数岁，而相友善”，“欲如先生与待诏诸君子，肫肫（zhūn）笃厚长者，胡可得也”。“肫肫笃厚长者”，意即行事诚恳仁厚，颇有长者之风，大约也正是这个原因，虽然汤珍比唐寅、文徵明都小11岁，却与他们诗酒往来，交谊深厚，与他们亦师亦友结成了忘年之交。苏州地区历来文人荟萃，明初有过高启等十个才子结成“北郭十友”，明中期又出现了著名的“东庄十友”，他们是：吴爟、文徵明、吴奕、蔡羽、钱同爱、陈淳、汤珍、王守、王宠、张灵。“昔贤重北郭，吾辈重东庄”，十友的身份不外乎当时著名的书画家、诗人、文学家、鉴赏家等，他们之间有不少还存在着师生、姻亲关系，他们在吴中又各有自己的交际，经常聚会，或宴饮赋诗，或论学问诗文，或书画题咏，或游乐于山林水泽之间，形成一个庞大的文人群体，进一步促进了整个吴中地区的文风鼎盛。

交游：与文徵明相交甚厚

文徵明（1470-1559），长州（今江苏苏州）人，原名壁，字徵明。四十二岁起以字行，更字徵仲。因祖先是衡山人，故号衡山居士，世称“文衡山”，明代著名画家、书法家、文学家，在诗文上与祝允明、唐寅、徐真卿并称“吴中四才子”，在画史上与沈周、唐寅、仇英合称“吴门四家”。这位大才子对于诗、文、画无一不精，人称“四绝”的全才，尤其晚年时声誉卓著，号称“文笔遍天下”，一直活到九十岁才去世。作为这一时期吴中文人活动的中坚，文徵明与汤珍等人的交往甚为频繁，留下不少美谈。

正德十三年(1518)清明时节，文徵明邀书画好友汤珍、蔡羽、王守、王宠等人一同前往无锡惠山游览。兴之所至，文徵明作《惠山茶会图》，是以茶会友、饮茶赋诗的真实写照。此画记录了他们在惠山山麓的“竹炉山房”聚会畅叙友情的情景。画面景致是树石之间有一井亭，亭内二人围井栏盘腿而坐，右一人腿上展书。松树下茶桌上摆放多件茶具，桌边方形竹炉上置壶烹泉，一童子在取火，另一童子备器。有一文人伫立拱手，似向井栏边两人致意问候。亭后一条小径通向密林深处，曲径之上两个文人一路攀谈，漫步而来，有书童在前面引路。画前引首处有蔡羽书写的《惠山茶会序》，记载了此次相聚的来龙去脉以及以煮茶法来评定泉水品质的逸趣：

……尝与衡山文徵明、中山汤子重、太原王履约、王履吉谋行。而诸君各有典守，又不敢舍已业以越人境……又明年戊寅春，子重以父病将祷于茅山，履约兄弟以煮茶法欲定水品于惠……戊子为二月十九清明日，少雨求无锡未逮，惠山十里天忽霁，日午造泉所，乃举王氏鼎，立二泉亭下。七人者环亭坐，注泉于鼎，三沸而三啜之，识水品之高，仰古人之趣，各陶陶然不能去……

后纸附有蔡羽、汤珍、王宠各书写的记游诗十三首。《惠山茶会图》画面显示无锡惠山是一个充满闲适淡雅氛围的幽静处所：高大的松树，峥嵘的山石，诗画相应，抒胜达意，“识水品之高，仰古人之趣”，令人领略到明代文人茶会的艺术化情趣，可以看出明代文人崇尚清韵、追求意境。这幅图长67厘米，宽22厘米，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。

嘉靖六年（1527）春，文徵明辞官回乡，拓建了玉磬山房，并渐渐增种了绿竹、苍松、瘦梅、海棠、蜀葵等花木，古朴简约，容膝而居，其子文嘉在《先君行略》中说，“明春冰解，遂与泰泉（黄佐）方舟而下，到家筑室于舍东，名玉磬山房，树两桐于庭，日徘徊啸咏其中，人望之若神仙焉。”玉磬山房是一座书堂小院，尽管面积不大，然而君子之居，蓬荜也能生辉，从后来的一些诗词与笔记看，直至暮年，文徵明仍在这里与朋友们频繁地聚会。好友汤珍则在玉磬山房新落成时就写诗祝贺，诗中清晰地交代了一代宗师雅居小园的格局：

精庐结构敞虚明，曲折中如玉磬成。

藉石净宜敷翠樾，栽花深许护柴荆。

壁间岁月藏书旧，天上功名拂袖轻。

草罢太玄无客到，晚凉高栋看云行。

嘉靖十年（1531），汤珍赴南京国子监，同一年的某个夏日，文徵明访汤珍斋，勾留竟日，汤珍出绢索画，文徵明想起东晋王徽之栽竹的掌故，归后作《窗前鸣珮》卷，记录了汤珍在别墅的闲居生活并录二首诗赠予。《窗前鸣珮》起首画篱笆门内有草庐几间，一人在读书。草庐侧种植一丛修竹与几棵虬曲古松互相掩映。院后有座木桥，有一人策杖流连其上，山脚顽石几枚出于湖水中，山上有葱葱绿树；山的另一侧傍岸有一小榭，榭外是广阔的湖面，使人能凭栏望远。也许图中的宅第未必是真正的汤氏宅第，卷中二人也未必就是汤珍与文徵明在园内嬉游艺文的写照，但从悠远淡雅的画面推测，作者是以“窗前鸣珮”比喻汤氏的高风亮节。拖尾是文徵明自诗赋二首：

虚心聊自托，高节许旌干。

择里得君子，坚盟有岁寒。

端能谢尘俗，常得共平安……

后有小行书识语，云：“偶过子重汤君园亭，遂淹为竟日，谈及子猷栽竹之妙，出素索画，既归作此矮卷，请教并录二诗云，徵明。”字里行间，借东晋王徽之栽竹的典故赞美汤珍淡泊的品性，显示了与汤珍深厚的交情。这幅画现藏在位于浙江省桐乡市的君匋艺术馆，是国家一级文物。

文章：奕煜焕星斗

汤珍的道德文章受到文徵明极力推崇。正德七年（1512）腊月十八，文徵明访汤珍草堂，汤珍的另一好友、明朝著名诗人、书法家王宠也在座，文徵明看着这两个满腹才学的后辈加朋友，由衷写下了赞扬他们的诗《腊月十八日冒雨过汤子重草堂，适王履吉亦在，燕谈竟日，因赋长句奉赠二君》：

……

汤君秀润拟文犀，王郎钉座哀家梨。

二君真是后来秀，风仪濯濯情依依。

文章奕煜焕星斗，意度坦荡和天倪。

……

这一年，文徵明郑重地选择汤珍来教授自己的两个儿子文彭和文嘉，“令二子师事之”，这是对汤珍才学的最大认可。当时文彭23岁，文嘉11岁。也在同一年，文徵明多次造访汤珍家，与之同游，还写了三首诗给汤珍。正德十二年（1517），文徵明祝寿汤珍父亲五十寿诞的《文衡山诗稿墨迹·汤余闲五十》中又云：“顾君有佳儿，才名出吾上”，盛赞汤珍的才学甚至在文徴明自己之上，这虽然是自谦之辞，确实也肯定了汤珍的卓尔不群。

《文徵明集》所录文氏酬答汤珍的诗作有数十篇之多，可见他们过从之密。文徵明自16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间有许多诗作，内容不外乎是“怀”汤珍，或是过访汤珍。汤珍家里有双梧堂和小隐亭，文徵明是常客，时作竟日流连，《夏日饮汤子重园亭》诗云：

城居何处息炎蒸，与客来投小隐亭。

五月葵榴晴折绛，四檐梧竹昼围青。

从知心远柴门静，不觉风微宿酒醒。

怪是淹留便终日，主人肃散旧忘形。

此外，还有《首夏汤子重叙园亭小集》、《晚雨饮子重园亭》、《雪中访子重》、《过子重草堂燕坐》、《答汤子重》、《子重次韵见谢再答一首》等。文徵明《月夜登阊门西虹桥与子重同赋》诗云：

白雾浮空去渺然，西虹桥上月初圆。

带城灯火千家市，极目帆樯万里船。

人语不分尘似海，夜寒初重水生烟。

平生无限登临兴，都落风栏露楣前。

汤珍则咏道：

重门人散市初收，步蹑飞虹俯急流。

城上鸟声霜映月，水中帘影火明楼。

天风吹袂寒相袭，野雾迷空谈自浮。

十载金阊亭畔路，胜怀谁办夜深游。

这些互相唱和的诗句，是他们情谊的见证，也是当年繁华苏州风土人情的真实记录。

诗歌：如乡三老人入城

汤珍的诗清朗富丽，典雅上口，王世贞称其诗为“如乡三老人入城，威仪举举，终少华冶态”。所著《小隐堂诗草》（一名《汤迪功诗草》）已佚，清代学者王夫之的《明诗评选》中选录了汤珍的二首诗，一首是《浪淘沙》：

淮河一道达清河，如此风波可奈何。

东岸沙崩西岸长，南船来较北船多。

王夫之点评为“寄慨特远。妙在‘可奈何’之下著二平语不杀”。一首是《天马》：

万里严风敝铁衣，贰师初释大宛围。

汉家空却千群马，始得流沙一骑归。

王夫之点评为“就马相形，乃入讽刺”。

史籍记载汤珍“精诗文，通书画”。汤珍经常在书画朋友的作品上题写诗句。如沈周的《西山雨观图》上，有文徵明书“西山雨观”隶书四字，后有陈沂、顾缊、汤珍、蔡羽、文彭、文嘉等人的诗词题跋。在《明名人为顾太夫人寿册》中，也有汤珍的行书诗一页，款署“中山汤珍”。能与著名书画家频频友好交往，汤珍绝非等闲之辈。彼此互邀相聚，饮酒赋诗，切磋画艺，探究学问，这是吴门画派的一大特色，既增进了他们之间的友谊，扩大了作品影响，也使书画作品平添了雅致的文人气息。

嘉靖二年（1523），“东庄十友”逐渐瓦解，成员各奔他途，天各一方，“朋居之好已茫然失矣”。“东庄十友”前后活跃约三十余年，其成员的诗歌各自具有独特的风貌，对于维护与光大吴中诗学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
汤珍卒于嘉靖二十五年(1546)，享年66岁，文徵明亲自撰写了墓志铭，可惜现在无从寻觅这些文字。“东庄十友”之一蔡羽的《林屋集》卷十八倒是为汤珍父亲写了《处士汤君墓志铭》，从中也可以依稀找到汤珍的信息：

汤君，苏之练川人也。某年徙郡城，居□里。羽初未识汤君，然君之子珍同郡庠已数年，名渐起。正德庚午始交珍。一再往复，因获奉君儿杖。容貌甚古，温温可亲。私叹曰：“古有至人，神全而意闲，岂其俦耶？”衡山文子在座，笑曰：“知晚矣。汤君不汲汲于进，不戚戚于取。然趋向甚明，礼贤教子。取友之诚，今鲜其比。自馀不足加意，故厥养全。”羽曰：“如子言。”

看来汤珍的“肫肫笃厚长者”之风正与其父神全意闲的“不汲汲于进，不戚戚于取”一脉相承。苏州人后来建造了一座五贤祠，奉祀明代画家与文人唐寅、文徵明、王守、王宠、汤珍5人，可惜毁于清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