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染发

龚 静

甲辰5月蔷薇花开的某天，回复旦给中文系面向社会招生的创意写作班作了一次讲座。我说好的作品和人一样，就像一棵树。课程结业时应邀寄语学员们，就专门录了一个小视频。当然也会略修饰捯饬一下，穿上黑白旗袍和白外套，看上去精神一点，不过头发还是保持平日样子，初冬时染过的头发早已露出自然生态的白发。已决定不再染发，所以也不因录视频而去遮盖。一位毕业多年的学生看过后留言：老师，你也有白头发啦，我也开始有了。看了莞尔，回复她：早就有了呀，那时教室里没见到，是染了呀，如今才是真实的发色。学生四十多岁了，有白头发是正常的。我这年龄没有白发才是不正常或例外。听她言语间有点伤感，也许白发提醒着她华年流逝，不过于我伤感毫无了。

一旦决定不染发，轻松很多。这些年都是自己在家染的，用一种植物粉剂，以水搅拌，由先生相帮，涂抹至头发，辅以电热帽子敷热一小时左右，静待片刻，清水洗之。染发剂很难洗，树汁般，反复冲洗，擦干仍然手染绿色，了解乃其特点，不能那么洁癖，吹干过夜，枕上最好垫布，否则翌日醒来，一枕朦胧苔绿，还颇难净。虽然这个过程不过俩小时，但滴滴答答湿湿漉漉的，颇不舒意，每每都凿凿而言下次不染了，待染色褪得差不多了，还是没忍住镜子里灰扑扑的发色，明镜悲白发倒不至于，毕竟白发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，不过终究有些瞬间的青丝恍惚，于是纠结地重复那不舒意的过程，再次让白发不那么明晃晃。虽晓得不过几月的好景，且好景也并不充分，日复一日地白发哗然也是必然的。何必不能全然接受白发呢，你知我知天地皆知的，黑发就一定显年轻吗，看起来年轻些是一定要的吗，曾经年轻过，已然老去，就不做心知肚明的徒劳了，那就让当下什么是什么吧。

回想曾经黑发光泽明亮时，还不那么珍惜，觉得黑发浓郁太显重量，还曾经去染过金棕色，似乎更配合大地色系服装，还自感头部轻盈些。头发也任由你折腾它，虽然有时干枯、有时分叉，似乎等着你或回心转意或后悔莫及或无可奈何花落去，总会有一种情绪等你袭上心头。还说来就来，倏忽间真到了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时，想挽住时光里的黑亮，于是纠纠结结地一染还是再染，又不想黑得太假，黑得和岁月的皱纹肤色不搭调，还得棕色咖色低调一点。一个染发行为，也可以涟漪波澜的，其实明知不可能、没必要，可是一句随它去吧，还要等一段日子再等一段日子的，好像在日子里寸寸后挪，分分地心理建设。好了，全然放下，也终于可以看到此刻真实的发色。倒是很期待发色越来越白时，还能与之共度余生。

这边厢初老的人们在染不染黑发的纠结中，那边厢一些时髦中老年女性以一头明显染白的头发作为“卖老”时尚，日常打扮，街拍视频引流，直播卖货，颇有白发红唇人生又赛道的豪情。发丝虽轻，托得起各种重量。如今虽无历史上“留发不留头，留头不留发”的惨烈，但黑发白发还是颇令人心心念念。十几年前在沪上某医院针灸时，就看到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专程来针灸白发，至于吃黑养黑的食材也是颇为畅销的，大概心里也明白，自然规律非一般能破，但譬如不如也是好的呀。

去小区理发室烫发，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来焗油，见她手脚麻利地在脸上抹药膏，说防过敏，药膏抹完，静待几分钟，才可以染发。看她发色颇黑，似不必如此折腾。她双手绾起头发，揽镜自照：我自己看得见的呀，不过肯定要和白头发和解的，但现在不行，我还在圈子里混呀，人家看到会奇怪的。闻之既理解，人要顾及社会形象；也略费解，既是圈子，必较熟悉，头发黑不黑，圈内人大概其实不会太在意。说到底，在意的还是自己。

其实颇为赞赏一头自然发色，或黑白夹花，或银色满霜，仪态干净自然的人，无论男女。窃以为如此这般其实并不容易，其间大有关乎人生、生命、时光、生死自然规律的态度和省觉。花自飘零，蛮好；水自流，也蛮好。

不刻意，自然，其实最难。诸多风霜雨雪，是自然；诸多春耕秋收，是自然；诸多生长枯萎，也是自然。

一件染不染发的事体，心里也会反复纠结。生命渐衰，顺其自然确乎是要紧的功课。人总想抓住点什么，毕竟曾经生命力健旺，不过还是放轻松，不必做作业“卷”自己。比如白发，只会增多不会减。想染，就染；不想，就不染。心念放松，其他也不那么紧张了。